《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黄巾士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诗曰: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 得意紫鸾休舞镜,传言青鸟罢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笼不续弦。 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话说西门庆见李瓶儿服药无效,求神问卜发课,皆有凶无吉,无法可处。初时 ,李瓶儿还[门乍][门争]着梳头洗脸,下炕来坐净桶,次后渐渐饮食减少,形 容消瘦,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得黄叶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 铺垫草纸。恐怕人嫌秽恶,教丫头只烧着香。西门庆见他胳膊儿瘦得银条相似,只 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儿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 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了,再把口里放开,吃些 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常绊在我房中做甚么!”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 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儿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将来你拦的住那 些!”又道:“我有句话要对你说: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 似影影绰绰有人在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拿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 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交,说他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 不好对你说。”西门庆听了说道:“人死如灯灭,这几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 你病的久,神虚气弱了,那里有甚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我如今往吴道官庙里, 讨两道符来,贴在房门上,看有邪祟没有。” 说毕,走到前边,即差玳安骑头口往玉皇庙讨符去。走到路上,迎见应怕爵和 谢希大,忙下头口。伯爵因问:“你往那里去?你爹在家里?”玳安道:“爹在家 里,小的往玉皇庙讨符去。”伯爵与谢希大到西门庆家,因说道:“谢子纯听见嫂 子不好,唬了一跳,敬来问安。”西门庆道:“这两日身上瘦的通不象模样了,丢 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却怎生样的?”伯爵道:“哥,你使玳安往庙里做甚么去? ”西门庆悉把李瓶儿害怕之事告诉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厮讨两道符来镇压镇 压。”谢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气虚弱,那里有甚么邪祟!”伯爵道:“哥若 遣邪也不难,门外五岳观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极遣的好邪,有名唤着潘 捉鬼,常将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请他来,看看嫂子房里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 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门庆道:“等讨了吴道官符来看,在那里住?没奈何 ,你就领小厮骑了头口,请了他来。”伯爵道:“不打紧,等我去。天可怜见嫂子 好了,我就头着地也走。”说了一回话,伯爵和希大起身去了。 玳安儿讨了符来,贴在房中。晚间李瓶儿还害怕,对西门庆说:“死了的,他 刚才和两个人来拿我,见你进来,躲出去了。”西门庆道:“你休信邪,不妨事。 昨日应二哥说,此是你虚极了。他说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 好邪,我明日早教应伯爵去请他来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儿道:“我 的哥哥,你请他早早来,那厮他刚才发恨而去,明日还来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请去 。”西门庆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李 瓶儿摇头儿说:“你不要叫他,只怕误了他家里勾当。”西门庆道:“叫老冯来伏 侍你两日儿如何?”李瓶儿点头儿。这西门庆一面使来安,往那边房子里叫冯妈妈 ,又不在,锁了门出去了。对一丈青说下:“等他来,好歹教他快来宅内,六娘叫 他哩。”西门庆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应二爹往门外五岳观请潘道士 去。”俱不在话下。 次日,只见王姑子挎着一盒儿粳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儿十香瓜茄来看。 李瓶儿见他来,连忙教迎春搊扶起来坐的。王姑子道了问讯,李瓶儿请他坐 下,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 看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 我才晓得。又说印经哩,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与你老人家 印了一场经,只替他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的打了五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 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 寿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他各人作业,随他罢,你休与他争执了。” 王姑子道:“谁和他争执甚么。”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他受生经 都误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他的经?──在家整诵了一 个月,昨日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他,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他一遍。我 说,不知他六娘不好,没甚么,这盒粳米和些十香爪、几块乳饼,与你老人家吃粥 儿。大娘才叫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小玉打开盒儿,李瓶儿看了说道:“多 谢你费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这乳饼就蒸两块儿来,我亲看你娘吃些粥 儿。”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儿吩咐迎春:“摆茶来与王师父吃。”王姑子道: “我刚才后边大娘屋里吃了茶,煎些粥来,我看着你吃些。” 不一时,迎春安放桌儿,摆了四样茶食,打发王姑子吃了,然后拿上李瓶儿粥 来,一碟十香甜酱瓜茄、一碟蒸的黄霜霜乳饼、两盏粳米粥,一双小牙筷。迎春拿 着,奶子如意儿在旁拿着瓯儿,喂了半日,只呷了两三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饼儿, 就摇头儿不吃了,教:“拿过去罢。”王姑子道:“人以水食为命,恁煎的好粥儿 ,你再吃些儿不是?”李瓶儿道:“也得我吃得下去是!”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儿掇 过去。王姑子揭开被,看李瓶儿身上,肌体都瘦的没了,唬了一跳,说道:“我的 奶奶,我去时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的恁样的了?”如意儿道:“可知好 了哩!娘原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 因八月内,哥儿着了惊唬不好,娘昼夜忧戚,那样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 儿好了,不想没了。成日哭泣,又着了那暗气,暗恼在心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的 ,怎的不把病又发了!是人家有些气恼儿,对人前分解分解也还好,娘又不出语, 着紧问还不说哩。”王姑子道:“那讨气来?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 五六位娘,端的谁气着他?”奶子道:“王爷,你不知道──”因使绣春外边瞧瞧 ,看关着门不曾:“──俺娘都因为着了那边五娘一口气。──他那边猫挝了哥儿 手,生生的唬出风来。爹来家,那等问着,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才把那猫 来摔杀了。他还不承认,拿我每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他每日那边指桑树骂槐 树,百般称快。俺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左右背地里气,只是出眼泪。 因此这样暗气暗恼,才致了这一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 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 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那个不叨贴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 还背地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儿道:“象五娘那边潘姥姥, 来一遭,遇着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他鞋面、衣服、 银子,甚么不与他?五娘还不道是。”李瓶儿听见,便嗔如意儿:“你这老婆,平 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 ”王姑子道:“我的佛爷,谁如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 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李瓶儿道:“王师父,还有甚么好处!一个孩儿也存不住 ,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我 心里还要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 《血盆经》,忏忏我这罪业。”王姑子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你好 心人,龙天自然加护。”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进来对迎春说:“爹吩咐把房内收拾 收拾,花大舅便进来看娘,在前边坐着哩。”王姑子便起身说道:“我且往后边去 走走。”李瓶儿道:“王师父,你休要去了,与我做两日伴儿,我还和你说话哩。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时,西门庆陪花大舅进来看问,见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道:“ 我不知道,昨日听见这边大官儿去说,才晓的。明日你嫂子来看你。”那李瓶儿只 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边,向西 门庆说道:“俺过世老公公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曾吃了不曾?不拘妇女甚 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里曾收下此药,何不服之?” 西门庆道:“这药也吃过了。昨日本县胡大尹来拜,我因说起此疾,他也说了个方 儿:棕炭与白鸡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 由道:“这个就难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儿,预备他罢。明日教他嫂子来 看他。”说毕,起身去了。 奶子与迎春正与李瓶儿垫草纸在身底下,只见冯妈妈来到,向前道了万福。如 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说你锁着门, 往那里去来?”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 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儿道:“ 你老人家怎的有这些和尚?早时没王师父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 ,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如意儿道:“冯妈妈,叫着你还不来!娘这 几日,粥儿也不吃,只是心内不耐烦,你刚才来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儿。你老人 家伏侍娘两日,管情娘这病就好了。”冯妈妈道:“我是你娘退灾的博士!”又笑 了一回。因向被窝里摸了摸他身上,说道:“我的娘,你好些儿也罢了!”又问: “坐杩子还下的来?”迎春道:“下的来倒好!前两遭,娘还[门乍][门争], 俺每搊扶着下来。这两日通只在炕上铺垫草纸,一日两三遍。” 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看见冯妈妈,说道:“老冯,你也常来这边走走, 怎的去了就不来?”婆子道:“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两个钱 儿,腌些菜在屋里,遇着人家领来的业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买菜来与 他吃?”西门庆道:“你不对我说,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拨两三畦与你也够了。” 婆子道:“又敢缠你老人家。”说毕,过那边屋里去了。 西门庆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西门庆便问:“你今日心里 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儿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师父 送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就丢下了。”西门庆道: “应二哥刚才和小厮门外请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再请去。”李瓶儿 道:“你上紧着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缠。”西门庆道:“此是你 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请他来替你把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药,管 情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那里好甚么!奴指 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 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 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门庆又悲恸 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 来,说:“答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爹去不去?班 头好伺候。”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拿帖儿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罢。” 琴童应诺去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公事。我知 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 ,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 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 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 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不听便 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 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正说着,只见月娘亲自拿着一小盒儿鲜苹菠进来,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 那里送苹菠儿来你吃。”因令迎春:“你洗净了,拿刀儿切块来你娘吃。”李瓶儿 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不一时,迎春旋去皮儿,切了,用瓯儿盛贮,拈了 一块,与他放在口内,只嚼了些味儿,还吐出来了。月娘恐怕劳碌他,安顿他面朝 里就睡了。 西门庆与月娘都出外边商议。月娘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须早早 与他看一副材板儿,省得到临时马捉老鼠,又乱不出好板来。”西门庆道:“今日 花大哥也是这般说。适才我略与他题了题儿,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钱,将就抬副 熟板儿罢。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倒把我伤心了这一会。我说亦发等请 潘道士来看了,看板去罢。”月娘道:“你看没分晓,一个人形也脱了,关口都锁 住,勺水也不进,还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棺材就舍与 人,也不值甚么。”西门庆道:“既是恁说……”就出到厅上,叫将贲四来,问他 :“谁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两个拿银子看一副来。”贲四道:“大街上陈千户家 ,新到了几副好板。”西门庆道:“既有好板,”即令陈敬济:“你后边问你娘要 五锭大银子来,你两个看去。”那陈敬济忙进去取了五锭元宝出来,同贲四去了。 直到后晌才来回话,说:“到陈千户家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钱不合。回来路 上,撞见乔亲家爹,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 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两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这一副──墙磕、底 盖、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家爹同俺每过去看了,板 是无比的好板。乔亲家与做举人的讲了半日,只退了五十两银子。不是明年上京会 试用这几两银子,他也还舍不得卖哩。”西门庆道:“既是你乔亲家爹主张,兑三 百二十两抬了来罢,休要只顾摇铃打鼓的。”陈敬济道:“他那里收了咱二百五十 两,还找与他七十两银子就是了。”一面问月娘又要出七十两银子,二人去了。 比及黄昏时分,只见几个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 。打开,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 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看了满心欢喜。又旋寻了伯爵到来看,因说:“这板也看 得过了。”伯爵喝采不已,说道,“原说是姻缘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 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赏你五 两银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攒造。伯爵嘱来保 :“明日早五更去请潘道士,他若来,就同他一答儿来,不可迟滞。”说毕,陪西 门庆在前厅看着做材,到一更时分才家去。西门庆道:“明日早些来,只怕潘道士 来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辞出门去了。 却说老冯与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只见西门庆前边散了,进来看 视,要在屋里睡。李瓶儿不肯,说道:“没的这屋里龌龌龊龊的,他每都在这里, 不方便,你往别处睡去罢。”西门庆又见王姑子都在这里,遂过那边金莲房里去了 。 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拴,教迎春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 、银首饰来,放在旁边。先叫过王姑子来,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一匹绸子:“等 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与我诵《血盆经忏》。”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 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着,不要对大娘说我与 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匹绸子做经钱。”王姑子道,“我知道。”于是把银子和 绸子收了。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 根银掠儿,递与他,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 今死了去,也没甚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着, 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边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 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着说道 :“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 ,那里归着?”李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 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 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 。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的奶儿罢。 这些衣服,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那奶子跪在地下,磕着头哭道:“小媳 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着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 了,娘又病的这般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 里答应了,出去投奔那里?”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 揩眼泪。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来跪下,嘱咐道:“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儿在 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 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 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 ,你出身去罢。省的观眉说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 儿来了。你伏侍别人,还象在我手里那等撤娇撒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 你?”那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李瓶儿道:“你看 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李瓶儿道: “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绣春道:“我 和迎春都答应大娘。”李瓶儿道:“这个也罢了。”这绣春还不知甚么,那迎春听 见李瓶儿嘱咐他,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都说不出来。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咐了。到天明,西门庆走进房来。李瓶儿问:“买了 我的棺材来了没有?”西门庆道:“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哩。──且冲冲你 ,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 ”西门庆道:“没多,只百十两来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 放着。”西门庆说了回出来,前边看着做材去了。吴月娘和李娇儿先进房来,看见 他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李瓶儿攥着月娘手哭道:“ 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 和俺两个说。”李瓶儿道:“奴有甚话儿──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 ,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 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 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 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得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场,奴就死,口 眼也闭。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儿一场,明日 娘生下哥儿,就教接他奶儿罢。”月娘说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 上。说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绣春教他伏侍二娘罢。如今二 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伏侍他罢。奶子如意儿,既是你 说他没投奔,咱家那里占用不下他来?就是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 与他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李娇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顾虑,一切事 都在俺两个身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内伏侍我,等我抬举他就是了 。”李瓶儿一面叫奶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二人磕头。那月娘由不得眼泪出。 不一时,盂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他,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 言。落后待的李娇儿、玉楼、金莲众人都出去了,独月娘在屋里守着他,李瓶儿悄 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粗心,吃 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只这一句话,就感触目娘的 心来。后次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正 是: 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正说话间,只见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岳观请了潘法官来了。月娘一面 看着,教丫头收拾房中干净,伺候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与众妇女都藏在 那边床屋里听观。不一时,只见西门庆领了那潘道士进来。怎生形相?但见: 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插横纹古铜 剑。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明降鬼扇。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 ,一道落腮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 。 潘道士进入角门,刚转过影壁,将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 ,似有呵叱之状,尔语数四,方才左右揭帘进入房中,向病榻而至。运双晴,拿力 以慧通神目一视,仗剑手内,掐指步罡,念念有辞,早知其意。走出明间,朝外设 下香案。西门庆焚了香,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将,不来等甚?”[口巽 ]了一口法水去,忽阶下卷起一阵狂风,仿佛似有神将现于面前一般。潘道士便道 :“西门氏门中,有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土地、本家六 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毋得迟滞!”良久,只见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 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良久乃止。出来,西门庆让至前边卷棚内, 问其所以,潘道士便说:“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祟也,不可 擒之。”西门庆道:“法官可解禳得么?”潘道士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虽 阴官亦不能强。”因见西门庆礼貌虔切,便问:“娘于年命若干?”西门庆道:“ 属羊的,二十七岁。”潘道士道:“也罢,等我与他祭祭本命星坛,看他命灯如何 。”西门庆问:“几时祭?用何香纸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时, 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以黄绢围之,镇以生辰坛斗,祭以五谷枣汤,不用酒脯, 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浮以华盖之仪,余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坛内俯伏行 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西门庆听了,忙吩咐一一备办停当 。就不敢进去,只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留应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 吃斋馔。 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 、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七盏。 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不许一人在左右。灯烛荧 煌,一齐点将起来。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望天罡, 取真气,布步[“决”换“冫”为“王”],蹑瑶坛。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 声令下一声雷。但见晴天月明星灿,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阵怪风。正是: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催花落叶。推云出岫,送 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女亘]娥急把蟾宫闭,列 子空中叫救人。 大风所过三次,忽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潘道士明明在 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 。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颗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 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 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 ,哀告道:“万望法师搭救则个!”潘道士道:“定数难逃,不能搭救了。”就要 告辞。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 庙止,自然之道。”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两作经衬钱。 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 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 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 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向伯爵,不觉眼泪 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因打 四更时分,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西门 庆道:“教小厮拿灯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 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他说句 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 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得灯怎么说?”西门庆道:“ 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 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 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 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 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 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 ,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 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 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 ,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 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 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 也!”李瓶儿又吩咐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说来,到明日我死,把迎春 伏侍他大娘;那小丫头,他二娘已承揽。──他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西 门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他出 去,都教他守你的灵。”李瓶儿道:“甚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 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两个说 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咱晚了。”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 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 不方便。” 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悉把祭 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粬锛屾帴浜嗛楗帮紝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