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第七十六回 春梅娇撒西门庆 画童哭躲温葵轩 诗曰: 相劝频携金粟杯,莫将闲事系柔怀。 年年只是人依旧,处处何曾花不开? 歌咏且添诗酒兴,醉酣还命管弦来。 尊前百事皆如昨,简点惟无温秀才。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见月娘穿衣裳,方才请任医官进 明间内坐下。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望上道了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旁边,屈身 还礼。月娘就在对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儿锦茵,月娘向袖口边伸玉腕,露青葱 ,教任医官诊脉。良久诊完,月娘又道了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拿出茶 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浮涩。虽是胎气, 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滞烦闷,四肢 之内,血少而气多。"月娘使出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 ,肚腹往下坠着疼,腰酸,吃饮食无味。"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 "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见怀临月身孕,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 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任医官道:"岂劳分付,学生无 不用心。此去就奉过安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来。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 味也少吃。"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任医官道:"已 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分付,学生自有斟酌。"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 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宫丸药,并见赐些。"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 "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 事?"西门庆道:"巡按宋公连两司官,请巡抚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摆酒。"这任 医官听了,越发骇然尊敬,在前门揖让上马,打了恭又打恭,比寻常不同,倍加敬 重。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使琴童骑马讨药去。 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房里装定果盒,搽抹银器。因说:"大娘,你头里 还要不出去,怎么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月娘道:"甚么好成样的老婆,由 他死便死了罢,可是他说的:'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 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儿罢了。'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 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 :'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 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玉楼道:"大娘,耶(口乐),耶(口乐)!那 里有此话,俺每就替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 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恼他,可知错恼 了哩。"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机。他怎的会悄悄听人,行动拿话 儿讥讽人。"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 !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 ,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着,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 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 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心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 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玉 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 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个里不作难? 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 恁摆酒,俺们都在这里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里躲猾儿。俺每也饶不 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 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月娘通一声 也不言语。 孟玉楼抽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 "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 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炕上。玉楼道:"五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 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 ,俺每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 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 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 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两下里也难。待 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金莲道:"耶(口乐),耶(口乐)!我拿甚么比他? 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能有多大汤水儿? 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的儿。"玉楼道:"你又说,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 人。就是后婚老婆,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难道只恁就跟了往你 家来!砍一枝,损百株,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 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蜢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他 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他今日也觉不好 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有一处儿。你快些把 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到后边去。"那潘金莲见他恁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 ,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髟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 来。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 "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在旁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 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 亲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说了。"那潘金莲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 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 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大 妗子道:"你姐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目 吉)(目舌)你们,大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 还要绿叶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金莲道:"娘是个天, 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叉着心里。"玉楼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 我的儿,你这回才像老娘养的。且休要说嘴,俺每做了这一日话,也该你来助助忙 儿。"这金莲便向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不在话下。 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药贴,就叫送进来与月娘、玉楼。月娘便问玉楼:"你 也讨药来?"玉楼道:"还是前日看根儿,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对任医 官说,稍带两服丸子药来我吃。"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里管 下寒的是!" 按下后边。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深谢其炉鼎之 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 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 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及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 著,李知县吏事克勤。其余不知其详,不敢妄说。"宋御史问道:"守备周秀曾与 执事相交,为人却也好不好?"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 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 执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望乞公 祖青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 "卑职还有妻兄吴铠,见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 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 不但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见任管事。"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 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分付:"到明日类本之时,呈 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不在话下。 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司老爷都到了。"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 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园角门。众官见礼毕数,观看正中摆设大插卓 一张,五老定胜方糖,高顶簇盘,甚是齐正,周围卓席俱丰胜,心中大悦。都望西 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罢了 ,诸公不消奉补。"西门庆道:"岂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来 。众官又一面差官邀去。 看看等到午后,只见一匹报马来到说:"侯爷来了。"这里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众 官都出大门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门里相候。不一时,蓝旗马道过尽,侯巡抚穿大红 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 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暖耳,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 毕,然后是西门庆拜见。侯巡抚因前次摆酒请六黄太尉,认得西门庆。即令官吏拿 双红友生侯濛单拜贴,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双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 毕,宽衣上坐。众官两旁佥坐,宋御史居主位。奉毕茶,阶下动起乐来。宋御史递 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卓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 ,献汤饭,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吊队舞,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 才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贴。侯公分付搬演《裴晋公还带记》。唱了一 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箫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 华堂非雾亦非渐,歌遏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娥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侯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巡,歌唱两折下来,令左右拿五两银子,分赏厨役 、茶酒、乐工、脚下人等,就穿衣起身。众官俱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回来, 宋御史与众官谢了西门庆,亦告辞而归。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乐工散了。因见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动。一面使小厮请 吴大舅并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第传、陈敬济来坐,听唱。又拿下 两卓酒肴,打发子弟吃了。等的人来,教他唱《四节记(冬景)韩熙载夜宴陶学士 》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卓上,赏梅饮酒。先是三伙计来旁坐下。不一时,温秀才 也过来了,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都来了。应伯爵与西门庆唱喏:"前日空过众 位嫂子,又多谢重礼。"西门庆笑骂道:"贼天杀的狗材,你打窗户眼儿内偷瞧的 你娘们好!"伯爵道:"你休听人胡说,岂有此理。我想来也没人。"指王经道: "就是你这贼狗骨秃儿,干净来家就学舌。我到明日把你这小狗骨秃儿肉也咬了。 "说毕,吃了茶。 吴大舅要到后边,西门庆陪下来,向吴大舅如此这般说:"对宋大巡已替大舅说, 他看了揭贴,交付书办收了。我又与了书办三两银子,连荆大人的都放在一处。他 亲口许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吴大舅听了,满心欢喜,连忙与西门庆 唱喏:"多累姐夫费心。"西门庆道:"我就说是我妻兄,他说既是令亲,我已定 见过分上。"于是同到房中,见了月娘。月娘与他哥道万福。大舅向大妗子说道: "你往家去罢了,家里没人,如何只顾不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 过了初三日去哩。"吴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说毕,来到 前边,同众坐下饮酒。不一时,下边戏子锣鼓响动,搬演《韩熙载夜宴(邮亭佳遇 )》。正在热闹处,忽见玳安来说:"乔亲家爹那里,使了乔通在下边请爹说话。 "西门庆随即下席见乔通。乔通道:"爹说昨日空过亲家。爹使我送那援纳例银子 来,一封三十两,另外又拿着五两与吏房使用。"西门庆道:"我明日早封过与胡 大尹,他就与了札付来。又与吏房银子做甚么?你还带回去。"一面分付玳安拿酒 饭点心,管待乔通,打发去了。 话休饶舌。当日唱了《邮亭》两折,有一更时分,西门庆前边人散了,看收了家火 ,就进入月娘房来。大妗子正坐的,见西门庆进来,连忙往那边屋里去了。西门庆 因向月娘说:"我今日替你哥如此这般对宋巡按说,他许下除加升一级,还教他见 任管事,就是指挥佥事。我刚才已对你哥说了,他好不喜欢,只在年终就题本。" 月娘便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银子使?"西门庆道:" 谁问他要一百文钱儿。我就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他亲口既许下,无有个不做分上 的。"月娘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西门庆便问玉箫:"替你娘煎了药, 拿来我瞧着,打发你娘吃了罢。"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临睡自家吃。" 那西门庆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来,问道:"你往那里去?若是往前头去,趁 早儿不要去。他头里与我陪过不是了,只少你与他陪不是去哩。"西门庆道:"我 不往他屋里去。"月娘道:"你不往他屋里去,往谁屋里去?那前头媳妇子跟前也 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对着大妗子,好不拿话儿咂我,说我纵容着你要他,图你喜欢 哩。你又恁没廉耻的。"西门庆道:"你理那小淫妇儿怎的!"月娘道:"你只依 我说,今日偏不要你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 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西门庆见恁说,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 了一夜。 到次日,腊月初一日,早往衙门中同何千户发牌升厅画卯,发放公文。一早辰才来 家,又打点礼物猪酒,并三十两银子,差玳安往东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礼 物,即时封过札付来。西门庆在家,请了阴阳徐先生,厅上摆设猪羊酒果,烧纸还 愿心毕,打发徐先生去了。因见玳安到了,看了回贴,札付上面用着许多印信,填 写乔洪本府义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两盒胙肉与乔大户家,就请乔大户来吃酒,与 他札付瞧。又分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并众伙计,每人都是一盒, 不在话下。一面又发贴儿,初三日请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 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共十位客,叫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 的。 那日孟玉楼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就交代与金莲管理,他不管了。因来问月娘道: "大娘,你昨日吃了药儿,可好些?"月娘道:"怪的不人说怪浪肉,平白教人家 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玉楼笑道:"大娘,你 原来只少他一捏儿。"连大妗子也笑了。西门庆拿了攒的帐来,又问月娘。月娘道 :"该那个管,你交与那个就是了。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这西门庆方打帐 兑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不在话下。 良久,乔大户到了。西门庆陪他厅上坐的,如此这般拿胡府尹札付与他看。看见上 写义官乔洪名字:"援例上纳白米三千石,以济边饷",满心欢喜,连忙向西门庆 失恭致谢:"多累亲家费心,容当叩谢。"因叫乔通:"好生送到家去。"又说: "明日若亲家见招,在下有此冠带,就敢来陪。"西门庆道:"初三日亲家好歹早 些下降。"一面吃茶毕,分付琴童,西厢书房里放卓儿。"亲家请那里坐,还暖些 。"同到书房,才坐下,只见应伯爵到了。敛了几分人情,交与西门庆,说:"此 是列位奉贺哥的分资。"西门庆接了,看头一位就是吴道官,其次应伯爵、谢希大 、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白赉光、李智、黄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门庆 道:"我这边还有吴二舅、沈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并三个伙计、温蔡轩,也 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请罢。"一面令左右收进人情去,使琴童儿:"拿马请你 吴大舅来,陪你乔家亲爹坐。"因问:"温师父在家不在?"来安儿道:"温师父 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不一时,吴大舅来到,连陈敬济五人共坐,把酒来斟。卓 上摆列许多下饭。饮酒中间,西门庆因向吴大舅说:"乔亲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领 下札付来了。容日我这里备礼写文轴,咱每从府中迎贺迎贺。"乔大户道:"惶恐 ,甚大职役,敢起动列位亲家费心。"忽有本县衙差人送历日来了,共二百五十本 。西门庆拿回贴赏赐,打发来人去了。应伯爵道:"新历日俺每不曾见哩。"西门 庆把五十本拆开,与乔大户、吴大舅、伯爵三人分开。伯爵看了看,开年改了重和 元年,该闰正月。 不说当日席间猜枚行令。饮酒至晚,乔大户先告家去。西门庆陪吴大舅、伯爵坐到 起更时分方散。分付伴当:"早伺候备马,邀你何老爹到我这里起身,同往郊外送 侯爷,留下四名排军,与来安、春鸿两个,跟大娘轿往夏家去。"说毕,就归金莲 房中来。那妇人未等他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 衣儿歪在床小,叫着只不做声。西门庆便坐在床上问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个 腔儿?"也不答应。被西门庆用手拉起他来,说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妇人便 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着,止不住纷纷香腮上滚下泪来。那西门庆就是铁石人 ,也把心肠软了。连忙一只手搂着他脖子说:"怪油嘴,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 甚么气?"那妇人半日方回说道:"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着人骂 我是拦汉精,趁汉精,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谁教你又到我这屋 里做甚么!你守着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拦着你。说你来家,只在我这房里缠,早 是肉身听着,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里睡来?白眉赤眼儿的嚼舌根。一件皮袄,也说 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使的奴才丫头,莫不往你屋里与你磕头去?为 这小肉儿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主 张,一拳柱定,那里有这些闲言帐语。怪不的俺每自轻自贱,常言道:'贱里买来 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趁将你家来,与你家做小老婆,不气长。你看昨日, 生怕气了他,在屋里守着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拨侍奉的是谁?苦恼俺 每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里,也没个人儿来揪问。这个就是出那人的心来了!还 教我含着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赔不是。"说着,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 ,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的(扌卒)鼻涕弹眼泪。西门庆一面搂抱着劝道 :"罢么,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 ?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房里睡了一夜。虽 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妇人道:"罢么,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一味在 我面上虚情假意,倒老还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替你怀着孩子,俺每一根草儿, 拿甚么比他!"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说。"只见 秋菊拿进茶来。西门庆便道:"贼奴才,好干净儿,如何教他拿茶?"因问:"春 梅怎的不见?"妇人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还有一口游气儿,那屋里躺着不 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了,一心只要寻死在那里。说他大娘,对着人骂了 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妇人道 :"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门庆叫道: "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来?"叫着他,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 。那春梅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交,早是抱的牢 ,有护炕倚住不倒。春梅道:"达达,放开了手。你又来理论俺每这奴才做甚么? 也玷辱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 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 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也没干坏了甚么事,并没教主子骂我一 句儿,打我一下儿,做甚么为这(入曰)遍街捣遍巷的贼瞎妇,教大娘这等骂我, 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淫妇打我五板儿?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 ,你看我指着他一顿好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个祸根。"西门庆道:"就 是送了他来,也是好意,谁晓的为他合起气来。"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气些,我 好骂他?他小量人家!"西门庆道:"我来这里,你还不倒钟茶儿我吃?那奴才手 不干净,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如今走也走不动 在这里,还教我倒甚么茶?"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教你不吃些甚么儿?" 因说道:"咱每往那边屋里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 馅饼儿,炊鲜汤咱每吃。"于是不由分诉,拉着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分付秋菊:" 拿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不一时,拿了一方盒菜蔬来。西门庆分付春梅:" 把肉鲊拆上几丝鸡肉,加上酸笋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卓儿摆 上,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果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也在旁陪着 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 到次日,西门庆起早,约会何千户来到,吃了头脑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 。吴月娘先送礼往夏指挥家去,然后打扮,坐大轿,排军喝道,来安、春鸿跟随来 吃酒,看他娘子儿,不在话下。 且说玳安、王经看家,将到晌午时分,只见县前卖茶的王妈妈领着何九,来大门首 寻问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何老人家、王奶奶稀罕,今日那阵风 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 ,为他兄弟的事,要央烦你老爹,老身还不敢来。"玳安道:"老爷今日与侯爷送 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进入不多时出 来,说道:"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 怕有狗。"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 着卧免儿,穿着一身锦段衣裳,搽抹的粉妆玉琢,正在炕上脚登着炉台儿坐的。进 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 。妇人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着娘子,只是不敢 来亲近。"问:"添了哥哥不曾?"妇人道:"有倒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 "问:"你儿子有了亲事来?"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 年多,家中积攒了些,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因问:"老爹不在家 了?"妇人道:"他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 "王婆道:"何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吃贼攀了,见拿在 提刑院老爹手里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贼 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来,到明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说贴儿在此。 "一面递与妇人。妇人看了,说道:"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婆子 道:"老九在前边伺候着哩,明日教他来讨话罢。" 妇人一面叫秋菊看茶来,须臾,秋菊拿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那婆子坐着,说 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勾了。"妇人道:"甚么勾了,不惹气便好,成日欧气不 了在这里。"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戴银,呼奴 使婢,又惹甚么气?"妇人道:"常言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 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如何没些气儿?"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 趁着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说道:"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 于是拜辞起身。妇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难为老九,只 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出他来了。到了门首 ,又叮咛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来家我就禀。"何九道: "安哥,我明日早来讨话罢。"于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门庆来家。玳安便把此事禀知。西门庆到金莲房看了贴子,交付与答应的 收着:"明日到衙门中禀我。"一面又令陈敬济发初四日请人贴子。瞒着春梅,又 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对着他说:"是与申二姐的,教他 休恼。"那王六儿笑嘻嘻接了,说:"他不敢恼。多上覆爹娘,冲撞他春梅姑娘。 "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来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见西门庆,道了万福,就告诉:"夏大 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 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说了又说,好 歹央贲四送他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跳的好个身 段儿。嗔道他旁边捧着茶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换 的名字,叫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才放下茶托儿,与我磕了四个 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里人,只 做亲儿女一般看他。"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里,怎么容得 ,不骂奴才少椒末儿,又肯抬举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说嘴的货,是 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了!"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 子教谁看?"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 近节,绸绢绒线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再处。"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 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 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门中去了。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 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玳安道:"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敢 就开出你兄弟来了。你往衙门首伺候。"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到衙门前去 了。西门庆到衙门中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大板,把何十开出来 ,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正是:张公吃 酒李公醉,桑树上脱枝柳树上报。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甚不公。 毕竟难逃天下眼,那堪激浊与扬清。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晌午就 来了,都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头。月娘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着乐 器,唱曲儿与众人听,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 笑嘻嘻向前,与西门庆磕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才来?"西门庆 告诉:"今日向理好几桩事情。"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 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 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是丈母养女婿 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 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这女 婿暗暗通奸,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 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潘金莲道:" 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 话就把主子弄了。"西门庆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 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独不 上身。大凡还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 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粬璇存垜鏉ヤ笌浣犺禂涓嶆槸锛屼笉鏀炬垜鏉ャ |